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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百味】往生(小说)

时间:2022-04-16   浏览:0次

一、

老头的躯体,康莲越来越熟悉了,此刻已不再慌乱,也没有了羞耻。她低下头,尿骚味喷了她一头脸,热扑扑的。裤裆晾开了,老头惬意地扭动身体,她唬起脸喊着别动,撕拉一声把纸尿裤扯下来。这会儿,不愿看也看得很清楚,老头胯下褐色的一嘟噜,软塌塌地垂落着。

用消毒液洗完手,她来到厨房烧饭。天色渐渐昏暗下来,出差的丈夫正往家赶。平时要等天黑透了才开灯,今天却开得早。家里的灯光是暖烘烘的蜜黄色,想到他下了车,朝着家越走越近,就能看见厨房柔和的光晕,还有她映在玻璃上的身影,她的忙碌便有了几分诗情画意。

将她带回现实的是老头,他四天没解大手了。盆里泡着芹菜和萝卜,一把水绿,一滚雪白,散发出蔬菜特有的清冽芳香。对老头来说

它们绝非美味,他只爱吃炖烂的肥肉。

傍晚七点多,刘向群推门而入,手里拖着黑色拉杆箱。老头凛然一惊,快步走到厨房,攥住康莲的手臂,说:“看看去,进来人了。”她挣脱开,说:“不怕,出去等着吧。”

饭菜陆续上桌,除了炒菜,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,一碟凉拌豆腐皮,分量不大,是情调,也是心思。刘向群心领神会,倒上酒刚想啜一口,发现老头正用防范的眼神盯着他。老头脸上满是狐疑,还有努力压制的愤怒:突然闯入的男人不但换上拖鞋,还坐在沙发的正当中,大大咧咧地打开电视。

刘向群觉得很败兴,说:“才几天呢,又不认识我了。”他大声问老头:“你认识我吗?”老头惶惑地摇摇头。

女人指着刘向群,对老头说:“他不是外人,他是你儿子。”

老头脸色大变像突地意识到什么,沉一会儿,调整一下坐姿,故作轻松地说:“嗐,是你啊,我认得,你是我儿,你是我儿。”

康莲别过头去,心里一阵怅然,这两年,老头除了心虚害怕,还剩下什么?他其实完全不记得,他在紧张背诵,逼迫自己记牢,以免这个据称是他儿子的男人气急败坏。刘向群嘴角牵出一丝笑容,不予深究,也不忍深究。他是老头付出过最多关爱的长子,却也是老头最先遗忘的人,忘得如此彻底,抹得那么干净,彷佛从未存在过。

清晨六点钟,刘向群准时起床。几片白菜拿油一滑,加两碗水,再下一捆面条,水滚开时,磕开鸡蛋顺着锅边溜下去,一转眼,漂亮的荷包蛋浮起来。这碗炝锅面连吃带喝,能让胃变得暖暖的,能让他心情愉悦地去工作。他供职的化纤集团发展得正红火,每天早晨,集团全体员工右手举拳,迎着朝阳朗读《羊皮卷》,声音洪亮,气势豪迈。随后,大喇叭传出《命运交响曲》,命运来敲门,一串慷慨刚健的响音,一天的工作,热血沸腾地开始了。然而,对康莲来说,迎来新的一天,亦迎来旧的生活。无非是忙活吃喝拉撒,间中,充满死水般的静寂,似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弥漫在空气里。

下午,刘向群打电话过来,说今晚要陪客户。女人不表态,电话那边威胁起来,说完不成销售任务,年底可拿不到奖金。他刚要挂断,女人说:“老头不拉,接上便盆也没用,可是好几天了。”刘向群哼哧半天,备受煎熬地长叹一声,说:“好,好,我让别人去接待。”

晚饭时,老头的筷子在盘子里扒拉来扒拉去,没找到肉。他偷眼看对面的女人,女人低着头,腮帮一动一动的。他忽然委屈地喊:“娘,没肉!”

康莲呛住了。刘向群站起来,一顿发作:“还吃肉,你要多吃蔬菜!”他担心生意谈不拢,心里横着气呢。老头只好勉力吞咽,形同嚼蜡。

好不容易,康莲缓过神儿来,轻声道:“还能活几年呢,吃肉就吃肉吧,我给他买了开塞露。”

老头的裤子褪下来,暴露在空气中的屁股羞愤地收缩,腿肚子上的肉哆哆嗦嗦的。男人把顶端挤进去,老头拖着长音喊:“凉哎,凉哎。”女人摁住他挣扎的身体。

半小时过去了,坐在排便椅上的老头毫无动静,他一脸茫然。瓶中消失的液体已抵达体内,却神秘地失去效果。刘向群撩开老头的上衣,见他小腹鼓起一个个苹果大的疙瘩,两人对视一眼,女人提议:“抠吧,不能再拖了。”

刘向群带上口罩和一次性手套,几番深深浅浅地试探,数次改变手法,一颗一颗地抠出石头般黑硬干燥的粪球,臭气直顶脑袋。康莲适时地注入润滑液,接连刺激下,老头忽地哎吆一声,猫腰就往下蹲。

这晚,刘向群反复洗手,不停叉开五指,对妻子说:“你闻闻,怎么洗也没用,胰子搓了好几遍还有味儿。”康莲心事重重地倚在床头,今天,老头叫了一声“娘”,那一刻,她蓦地意识到,我老了,但我又要当妈了。

日子规律得近乎刻板。下午四点钟是例行散步时间,康莲带公公来到小广场。广场上聚集着一撮撮妇女,她们退了休,生活经验又丰富,以桑榆之年而复得儿女的重用,彼此一打眼,即咂摸出近似的悲欢,分外亲切。她们穿着俗丽的花裤子,身形肥大臃肿,谈吐中也沾染了柴米油盐的恶气,数落儿媳的劣迹,奔走相告哪里出了一种旷世神药,哪里又有治疗仪可免费试用。

正是在粗鄙的广场上,康莲遇上了一个神秘而又梦幻的词语,那词语耐人咀嚼,越琢磨越有味道,散发出一股安顿身心的奇异力量,当她情绪低落时,那词语便带着灵性般翩然而至。

康莲对广场的最初记忆并不愉快。那天,她带着公公来到广场,人们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俩,也有人眼拙嘴快,说:“看这老两口儿,日子过得可真自在。”康莲瞪大了眼,咬着牙说:“哪能呢,他是我公公。”

公公八十五岁,儿媳六十一岁,他们都是老人的现状模糊了他们其实是两辈人的事实。这样的时刻,尴尬而伤感,她已老成这个样子,竟还当成一个壮劳力使唤,耳顺之年仍在委曲求全。老太太们随即问道:“你男人呢?还没退吗?”

广场散发着浓烈的市井气和尘土味,家家的烦心事,正好凑在一起说道说道。显然,妇女们在很有经验地引导,康莲却含糊其词,眼睛虚虚地望向远处,不愿再往下谈。有什么好说的,刘向群原本是国营毛纺厂的经营科长,可惜两千人的大厂说倒就倒了,不然,他也在家领退休金呢,何必老着一张脸去私企当临时工。

两人经常在健身器材旁遇见老李。老李七十出头,早年在公社里做过老头的小跟班,为人活络机变,后来攀上了高枝儿。常人眼里他无比幸运,中年时占过肥缺,年老了拥有健康。起初,老李热情地打招呼:“老刘,我是李汉庭。”老头冥思苦想一番,讪笑着回应:“记得,是熟人。”老李笑而不语,看老上级的目光里多了几丝怜悯:这老头,活了一辈子,把自己活没了,活丢了。老李保持着退休干部的风度和修养,从来不说老年痴呆,而是讳称为阿尔茨海默氏症。

李汉庭深谙养生之道,在广场上甩手、倒走、撞树,令痴迷延寿的人们纷纷效仿。老头则一边溜达,一边捡起玻璃瓶、塑料袋、烂绳子、脏兮兮的玩偶,揣在怀里,如获奇珍异宝。

临上楼时,康莲勒令他把垃圾丢掉,他不肯,身体紧绷,倔犟地摇头。他有一张苍老的脸孔,一颗叛逆的少年心。僵持片刻,康莲让步,说不能全留下。他思索片刻,留下的,总是毛绒猴子、玩具熊、布娃娃之类。

二、

过日子需要盼头,对康莲来说,五月份就是盼头。五月中旬,小叔子刘向前会把老头接走。自老头失伴,兄弟俩亦从俗,轮流奉养。

下午,她帮老头收拾行装,用包袱皮儿把衣物包好。老头嗅到了些气味,忽地从床下拖出一个纸箱子,箱子里盛满他捡回来的玩偶。康莲跟他商量:“箱子别拿了,十月份还回来。”老头问:“还回来?”康莲点点头。

刘向前坐在沙发上拼命抖腿,抖腿的毛病他这辈子是改不掉了。数月未见,康莲脸上只淡淡的。疏离也非一天两天,根子在婆婆那儿。婆婆是老太后般的女人,酷爱指挥、独掌财权而偏爱幺儿,明里暗里小叔子沾了不少光。婆婆离世后,一分家,两边的女人生出龃龉,心中各怀不忿,表面和气罢了。最令康莲窝火的是,办完丧事不久,婆婆那块温润的白玉就挂上妯娌的脖颈,而婆婆的金耳环则闪耀在妯娌母亲薄得可怜的耳垂上。

老头怯怯地对康莲说:“姐,姐姐,我走了。”康莲眼窝一热,又嘱咐小叔子两句:“抠的时候用巧劲儿,抠破了容易发炎。”刘向前边下楼边挥手:“嫂子年纪大了就是絮叨,放心吧,我给他买果导片。”康莲愣了一下,急忙喊道:“果导片不能多吃,肠胃受不了。”脚步声已消失,只剩下她话音的回声。康莲走上阳台,见刘氏父子一前一后地走,老头佝偻着身子跟在儿子身后。老头突地停住,转头往上看,康莲几乎要叫出声来,她捂住嘴赶紧蹲下了。

走了也好。她毕竟六十多岁了,本身就需要照顾,而不是照顾别人。她血压不稳定,忽上忽下。最亲的几个人,都知道她枕头下放着速效救心丸,玲珑可爱的葫芦瓶里装着一颗颗晶莹的药丸,凝着麝香和冰片的精华,苦而凉。几年来,每到侍奉的后期,她就不成人形了,像散了黄的鸡蛋,像一摊化掉的冰水。屎尿气在屋里经久不散,渗入她的每一个毛孔,仿佛怎么洗都洗不干净,每次闻见自己身上的臭气,她都恐惧而焦躁,把手指插进头发,使劲儿往后抓。拖地,刷马桶,洗衣服,她忍不住摔摔打打,弄出点声响,看到老头惊恐的模样又心软自责。她羡慕那些毫无羁绊的妇女,头戴红帽子,足蹬白色旅游鞋,欢呼雀跃地走上大巴车,前往一处处山清水秀的人间胜境。

终于,她用日夜操劳换取了半年的好时光。日子安逸自在,上午翻翻报纸,下午照料花草。阳台上摆着长长一溜儿花盆,垂下的花枝时常引来路人注目,并对女主人生出种种绮丽的想象。

这天,她买菜回来,接到女儿的电话,邀她去深圳住两天。她犹豫片刻,说:“两边都麻烦,不去了。”

女儿叫道:“妈!”康莲的身体一阵酥麻,温热的感觉从耳朵漫向全身。她喜欢听女儿这样叫她——妈!音调不管不顾地滑下去,又陡然往上一挑,话音任性撒娇,不依不饶,又饱含着对老妈的心疼。

女儿接着说:“爷爷绑了你半年,坐监一样,把个好人都缠磨坏了。听我的,出来散散心。”康莲推脱道:“不能把你爸撇下,一个人耽误饭。”

当女儿遇到麻烦或需要帮助时,她愿意去充任保姆厨娘。事实上,无论伺候月子,还是带小孩,她都曾立下奇功。但如今小外孙入读小学,年轻人的事业也已捋顺,早过了用人的时候,她何必去当白吃饱儿。她明白常年在外的女儿心里怕什么,便对心虚的孩子说:“有空就回来看看,真回不来,我和你爸也理解。”有好几次,她想告诉闺女,已经去敬老院考察过了,有一家私立的服务还可以,万一她中了风就坚决往里搬。怕女儿听了着急,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。女儿落在了大城市,生活工作都不容易,再说了,谁能同她一起轮?拖累独生女儿的人生,当妈的怎么忍心?她再也不能像上辈人一样,指望儿女了,到底该指望什么,她也找不到答案。康莲在深圳生活过一段时间,那段日子她总是莫名地惊惧。她清楚地感觉到,从小城留州到大城深圳,女儿的心底也有惶然和惊惧,但女儿已然离不开深圳,女儿这一代的日子跟她们不同了,有些什么东西变了。

公公走了多日,康莲刚睡醒时,恍兮惚兮,觉得他还在。他是她的影子,有光就有他。他是她的镜子,让她百味杂陈地看见时间如何碾过肉身。几年间,他们放佛被牢牢地捆绑在一起,并建立起一种隐秘的联系,通过眼神、各种语气词、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理解对方的意图,那是一种日积月累无法向外人解释清楚的默契。

沙发上留有他的痕迹,他习惯坐在右侧,日子久了,垫子失去弹性,塌陷出一个坑窝。有时,他回到自己的房间,摆弄箱子里的玩偶。他最喜欢两个玩偶,一个衣衫破烂的胖男孩,一个发色金黄的外国少女,他把两个娃娃并排放在一起,一看就是半天。箱子里还有大灰熊、毛茸茸的鸡仔、伸出粉红舌头的小狗,生气蓬勃,像个童话般美好的隐秘乐园。

三、

进入到九月份,留州的雨天多起来。康莲钟爱初秋的雨,下得不急躁,静默而缠绵地湿润着干热的暑气,洗去尘灰烟火。细雨令天地间起了薄薄的雾,为小城增添了几丝空濛缥缈的意味。雨声淅淅沥沥,她伸开手脚躺在床上,感觉蓬勃的能量注入身体,她像渴望成仙的林中精灵,贪婪地吐纳山水的灵气。她呼吸深长,气息在经络里蜿蜒流走畅行无阻,血液潺潺流动,澄澈如深山古柏下的一脉清泉。浊气散尽,胸膛敞开,不淤了,全通了。晦暗的皮肤闪闪发光,肿胀的关节叮咚作响。她是晶莹剔透的珠子,是往下淌蜜的苹果花,是瓷器表面滑腻肥润的釉彩。秋天到了,老头即将回来,她又要当娘了,精神上身体上都要做好储备,当娘的不能半截儿掉链子。

雨是一种遮盖,雨似乎也放缓了世界运转的节奏,在雨天才有的宁静里,她睡得特别沉,昏天暗地,彷佛一觉就不会醒来。

她期待一个多雨的十月,那将是她最后的好时光。

未及等到十月。也在一个雨天,电话铃声打断了无梦的沉睡,她猛地坐起来。铃声格外尖利,彷佛带着引线嗤嗤燃烧,把空气都烧焦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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